流浪、漂泊、客居他乡，在城市的夹缝中追逐着我的生活。二十几年来，孤独、苦累、无助、得意、快乐，随时都会交替着轮番照顾我。昨晚，突然回到了祖母身旁，在梦中幸福着，在油灯下读我儿时最喜欢的书。那是祖母为我精心呵护的乐园，那里有田间的泥鳅和蚯蚓，有翩翩翻飞的蝴蝶和倾情而歌的蝉子，有追赶黄鼠狼和松鼠的勇健，有一群小黑狗追着我抢东西的场面，当然还有我的笑声和哭闹声……

醒来，睁开眼睛，细心打量着周围的一切，除了窗户的外面还残留着一点霓虹外，一切都显得异常安静。看看表，凌晨三点，贵阳还是深夜，可我却无法入睡。不知怎么了，满脑子全是祖母的身影，心却油然空了起来，因为祖母谢世已经二十余年了。

那一年，我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寄宿，几乎不回家。为了我的高考，父亲没有将祖母辞世的耗讯告诉我。悲欢离合，生老病死，这是规律。也许，在人们的眼中，这个规律应该被平常地习惯。

夜梦祖母，这夜的回忆，犹如一把锋刃利剑，猛烈割开我那疲惫而又迟钝的心脏，深藏在心底的悲和痛一下子涌动出来，泪不禁潸然而下，如同铁锄断埝。

祖母出生在清朝末年。年幼的她经历了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时代的开端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，祖母拥有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童年。一路走过来，祖母就像村口的那株不起眼的老槐树一样，任凭风吹雨打、祸福吉凶，她都在照看着身边的林子，眺望着每天冉冉升起的炊烟，简简单单顶过了风吹雨打的磨炼，寻寻常常觅求一种生活的大圆满。

自从离家之后，这么些年来，我没有像样地回过一两次家。在都市里寻找一盏灯火，不管你会经历什么，哪怕汗水混着泪水，都得咬着牙挺过去，且不能有分毫懈怠。很多时候，真想跪倒在祖母的坟前，向老人家一诉心中的困惑和无奈，汇报我的整个拼闯生活，以回报她在三十几年前就开始给予过我的激励和鼓舞。夜梦祖母，夜晚越是深黑，我的记忆便愈加清晰。祖母诓我学习的姿态与手中的那盏油灯一直还在我的夜里亮着。

祖母的一生都是在坎坷中度过的。老人家一生共有五个孩子，一个夭亡襁褓，其余一女三男。我的父亲最小，十八岁参军到部队，南北辗转。因为一次探亲，父亲看见正在地里干活的祖母满脸都沾满了泥土，心里酸酸的，未有过多思索，就决定回家陪母亲。那些年月，我们家的生活拮据，姑妈早已出嫁，二位伯伯也结婚分了家。我出生以后，父母忙于生计，就将我扔给祖母带，一带就是十几年。

因此，我自幼就成了祖母手上的累赘和心中的宝贝。在祖母的背上，我扯乱了她的丝帕，尿湿她满是补丁的衣服，摔坏了她传家的簪子。更有甚者，我踏坏了她精心呵护在地里的秧苗。可祖母从来都没有怪罪过我。她喜欢我将一只水中挣扎的蚂蚁放到一块干净的石头上，喜欢我往她的嘴里塞一颗糖果或一个熟透的桃子，喜欢我带着弟弟妹妹做游戏，喜欢我在她晒谷子的时候扛着一根响篙守住林子里成群结队的鸟雀。

夜梦祖母，我又看见了祖母慈祥的面容。老人家拄着拐杖，倚着大门，一身古旧的老式长衫，褶皱得都有些看不下去了，她驼着微瘦的身子，那双小脚裹得很严实，满面笑容堆入爬满沧桑的和蔼。看见我，祖母颇为激动，泪水几乎快要溢出眼角了——“孩子，瘦了。快去拿，碗柜里有我给你炒好的包谷花，还有你妈妈炸的糍粑，听说你要回来她可快要忙一天了。”还没等我开口，祖母又紧着催我：“快去，吃饱了才有精神。”那声音，像祖父摘下的蜂蜜，在我所尝过的甜中，没有哪一种甜可以比拟。吃了东西，见缸里没水，我便挑了两桶回来。坐回祖母身边，向她倾吐了我这二十几年的风雨阳光。听完后，祖母一再叮嘱我：家是你的根，你要牢牢地记住它。出门在外，修功积德，好事多做，坏事莫粘。出门在外，要学会照顾自己，平安和健康比什么都重要，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眼馋，同时也要好好地努力成长。猛然间，我又见到了祖母手中那盏油灯，光亮无比，温暖无比。

那盏小小的油灯，串联了我儿时的诸多成长经历。打我启蒙读书的那天起，祖母每晚都端着它，陪我读书、做作业、写字，有时直至深夜，待到耗尽满满的一盏煤油，祖母才去休息。因此，我有了乡里第一的好成绩。今夜，即便时过境迁，哪怕已经从梦里醒来，总感觉灯光还在我的头上亮着，像一个会说话的小太阳。

文/蒋郁相

编辑/邱奕

视觉编辑/刘立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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